其实她最主要的工作,是开导和防止第一线的荷官“心理发生变化”,我们在培训的时候,很大一个课程,就是学习心理辅导还有防止荷官偷牌或者和客户一起出老千。“我通常有一个最直接的办法,就是叫他们别当真,要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当作是假的。毕竟道德说教是要建立在你有个成熟的内心的基础上,其实那些年轻荷官和许多内地的豪客一样,,始终不明白,人有许多事情是要节制的,许多事情就是要慢的,没节制的生活、太过快速地得到欲望的生活,是没有快乐。我们要上岗前,培训的更多是人生观,如何看待生活如何看待欲望,但我想,内地更多人需要补的课。”
自从来赌场工作后,梁小姐开始喜欢看内地的电视台,吸引她的是,她总能在时政新闻里看到自己似曾相识的某某,然后提供当作一家人吃饭的谈资。最近重庆打黑,某某被审判,她兴奋地大叫,“我记得他,那人我记得,他赌牌的时候一直穿一件红衣服,而且不准别人碰他的手。”“我每次看新闻,都有某种快感,就像看到你参演了那部电视剧终于播出了。”
“赌不是病根,而是他们人生观的并发症”
厚厚的眼袋,面色枯黄,嘴一张,口臭夹着酒味马上冲出。时隔多年了,张小姐还记得,自己在中学放学回家的路上,每次经过赌场时,总可以看到这样的人。他们会缠着你问你要钱,会告诉你自己如何不争气把钱输光了回不去,希望你帮忙出个车费或者船费。张小姐和一群同学一起凑过一次资助了一个人,然而“第二天看他还继续在那徘徊。我从此明白了,不能相信这些人,因为他们控制不住自己。”
坐在逸安社这个公益赌瘾辅导中心的咨询室里,这个辅导戒赌的心理咨询师向我给出了两个问题:你相信自己能掌控一切吗?你相信赌博有技巧就可以掌握的吗?只要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,“那不要来澳门,很容易成为一个病态赌徒”。她每天的工作,就是坐在位于葡京酒店背后的办公室里,随时接待那些赌到一分不剩、走投无路的人
她的工作强度完全跟随着游客的潮汐波动。“最忙的时候是春节前后,有钱有闲,所有人都往澳门来,那时候很经常走出办公室,就看到赌场外面,一些精神恍惚的人坐在一个角落无处可去的迷惘。” 就在今天,她刚接了一个内地赌客的电话,“语气脆弱得像个小孩”。“他问我能给他钱扳回来吗?如果不行,能给点钱让他回家吗?然后开始讲自己的无助、害怕。我是很同情,但我绝不会给他钱,我们知道,钱一给他,转过身又去赌了。”
“赌根本不是病根,赌只是他人生观的并发症之一,如果人生观没调整好,你再怎么说也没用。”在张小姐看来,赌博最吸引人的就两点。“首先,它看上去很公平,比如百家乐,看上去压庄和压闲两种,五五分,很多人就觉得我就不信50%的几率,自己会那么倒霉。再来它快,即使亿万资产的富豪和我说过他们为什么沉迷,自己要转几十万可能要打通多少关系,经过多少思考、布局、管理,等多少时间,而在这里,你压下一千万,可能马上就有一千万回来。它太快了,快速地给你欲望作答。”
张小姐接待这些赌客,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让他们明白:这世界上真有东西是他们无法掌控的。赌博最大的问题在于50%的成功率,让它看上去似乎能掌控,但实际上,“人连这50%的几率都控制不过的。其实很多人沉迷于赌博就是纠缠在想控制这几率,然而,我反复告诉他们,其实每一次的几率都和上一次无关,你只不过每次都把自己重新摆到这50%面前”,而且“人性的弱点在这个时候格外明显,比如拿了一百万赌,赢了个二十万大部分人都觉得可以了,然而,只要输了二十万,没有输完全部就不会走。”“太多人都敢输不敢赢,为什么吗?就是输不起的心态让他们最终输得最惨。实际上他们只要有服输的意识,戒赌就成功了一半了”张小姐对这几年大陆旅客印象格外深刻,“他们就像毫无控制力的人,有人说大陆的许多人幸运,这几年攒了那么多钱,或者能有机会卡住一个很好的位置,我倒不觉得,人的地位和财富要和自己的内心力量匹配,要匹配不了,某个时间他们就要全部还回去。”
事实上张小姐拿个工资比在赌场任何的职务都低,为什么不进赌场工作?她有自己的看法:“澳门不应该全部靠这么单一的这个产业,当然可以赌,但赌的心态要好,才对澳门真正好,你看大部分人赌钱是来拼命,不是来玩的,澳门的其它产业也根本铺展不开,这对澳门也很危险。”
这听上去是个矛盾,逸安社这个反赌的慈善组织,背后的资助者确实几个赌场的老板。张小姐的解释是,或许他们也觉得这样的赌博这样的澳门是有点失控的,他们也有尝试改变的想法。在逸安社的布告栏里,贴满了澳门最近发生的刑事案件,几乎所有都和赌博有关的。
这种失控迭码仔的感受最明显。“现在赌场里衍生出的职业可以说无孔不入” 赌场与赌场间竞争,让各种方法都开了禁,开始派发免费筹码让游客试玩用来“钓鱼”,开始强化满足各种附属享受。“现在一些赌场,一进贵宾厅,就拿上一张表,勾你待会希望的待遇,比如是否选择搭直升飞机,是否需要那种特别珍惜的酒,喜欢哪个国家的女人,甚至喜欢哪个名家的艺术品。”如果赌的金额超过多少,还有种种赌场自称“皇帝般的享受”。
让张文强最不能接受的是,“可能是因为商业的竞争,赌场也放任了很多职业。”在威尼斯人赌场,张文强指给我看。你看那里有个人在旁边说,你看下一场开闲,下一场开庄,结果几次都中了,他就好奇了,开始和那人攀谈,那人自称是赌场专业智谋,熟悉各种套路,只要让他抽一定额度的佣金,这个智谋就可以带他玩,然而一进去,后面就由不得那客人了。你看坐在角子机的那女人,就是妓女。以前妓女只能在购物区走来走去展示,让客人像挑选商品一样购买,现在威尼斯人开始允许性工作者进入角子机,连基础的人性底线都没了。连迭码仔也开始分化,有人专门挑那些赌红眼的人放高利贷,“根本不管那人还不还得起,还不起就有黑社会跟上了,所以你看报纸有绑架的,有暴力事件,像我这样做生意的人越来越难做了。”现在还有些人发展了另外的模式,一个有钱有黑社会背景的人,养了一群人到处去放贷。
警察王进兴1996年开始当警察,“以前澳门的赌场只有一个,就是葡京,那感觉像是两个世界一样,里面发生了什么完全不知道,然而偶尔会很严重地波及到社会中来,比如黑道枪战,抢占地盘等。其实澳门自从回归后,因为中央政府的有效管控,治安真的很好,从来没见过黑社会火并了,然而,正因为稳定,各色人马开始进入这里淘金,特别2002年开放赌权,澳门不仅一家赌场了,有竞争就有生存空间就有人寄生,现在整个城市都衍生出一整套看不见的生态。”
这是个欲望打造的城市,每座赌场迫不及待地物化每个人能想到的奢华想象,然后从赌场那不能停歇的运营开始,整个城市也因此不得休息。这是唯一一个完全称得上“不打烊的城市”。不仅赌场,小吃店、首饰店、典当行、旅行社甚至电讯行,都实行三班倒24小时的营业,它一起二十四小时闪烁着炫目的光亮。而越往后走,光亮逐渐褪去,开始陷入一段很暧昧的灰暗。警察王进兴一直提醒我,不要随便去那片地区逛,一些非洲来的毒贩、一些黑工、性工作者就是在这一带闲逛,太多犯罪就在那里完成。穿过这个灰色地带最后才是一排排逼仄的居民区——这才是澳门人那个生活的那个城市。
澳门理工学院的王五一老师的教室也被包围在密密麻麻的赌场里,按照他的判断澳门目前面临的状态,与20年前的拉斯韦加斯有点相似。“拉斯韦加斯在那种压力下把功能单一的赌城改造为集购物、表演、旅游、休闲于一身的博彩娱乐之都。澳门能做到吗?”
坐飞机离开澳门的时候,往下俯视,下面是光怪陆离的一座座建筑,和一个比一个更炫目夺人的CASINO招牌,一圈圈圈主那逼仄的居住区。那些逼仄的小房子,在灯光张牙舞爪的包围下,单薄得像无助的孩子。突然想起,采访要结束前,梁小姐坚持带我去逛了老城区,也就是她认为的澳门。的士从我居住的赌场的酒店一路往灯光暗淡的地方走,终于来到人潮攒动的市井里,梁小姐边骄傲地介绍这里的名小吃边对我说,“有时候我觉得其实澳门有两个,一个澳门是成人游乐场,它为什么是张牙舞爪的这个样子,是因为许多人心里觉得的奢侈就长这个样。而另外这个澳门和它相处其实也很累,自从大量赌客来了之后,澳门人能活动的地方被越割越小,这样下去肯定不行的,澳门毕竟是一个城市,一个城市最重要的是生活,是可以说澳门得益于这几年内地的消费,然而这种欲望的灼热确实也把澳门伤了。你知道吗?我真的很爱这个澳门,怎么样才能保护它呢?”这个问题,我回答不了她。